九里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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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分食色春月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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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月

三分食色

传言温家公子是世外谪仙。温公子究竟多有才?据说递上去的请帖摞起来,得比西北铁骑的瞭雁塔还要高。温言喜静,见一面极难。这位“温玉景行”近日归京,但八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。


  宁云宥世家出身,文韬武略,不是莽夫,倒是个会武术的侠客文士。自随了主,明里暗里的活儿只多不少,适日,可算得了空……

知己

1

“主子,今日无事?”宁云宥衔了根草,趴在窗边,赏玩三月的烟火气。


  “嗯,没有要紧事。今日本就是休沐,上月扣用了你的假,此番补上,许你两天。两天后我们便要回端州了,你好不容易回趟家,”端州知府褚临风抬眸,突然调笑道,“你这浪里游侠,捆着你岂不是让这三春珠玉蒙尘?”


  “哈哈,主子有心了,如此,云宥便不打扰了,”宁云宥正欲走出去,转头又回来拿起桌上搁着的酒,“这酒,我便笑纳了。”


  “嗯,随意。”褚临风没抬头,兀自核查粮账。


  宁云宥独自坐在廊下吃酒,巷子里没有人,倒也自得其乐。腰间招文袋里探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,“墨玉,春景正好,你也出来透透气吧。”


  墨玉垂珠,是只黑猫,通体墨黑,尾尖一撮白毛,才得了这么个名儿。


  宁云宥抚着墨玉的后背,自斟自饮:“这酒倒是不错……不过你却不能陪我一道喝。”


  “三月露桃芳意早,掌中杯尽东池晓。这大好春色,若是能奏上一曲岂不美哉?我这琴应该是搁在这废宅子里头……”他起身抱了墨玉,扎进园里的绿幕,忽然撞上了琴声。

宁云宥循声而往,没有贸然,只是拨开垂柳,侧目窥那亭子。

园子老旧,无人居住,无人修葺,平日里都作萧瑟观,今日借春色,亭柱上绿意盎然。亭下亮堂,盘腿坐了个人。少年并未佩冠,散着一头乌发,只有几缕头发堪堪用发带系住,身上穿着件竹青色圆领长衫,融在一片春色里。


  青苔苍古,少年尔雅,竟也不违和,反倒生了情致。云宥看不清他的脸,只能瞧见他生的极白,像是置放在月色下的温润白玉,没有浓烈的惊艳,却叫人见之忘俗。那人闲拨琴弦,边上摊着本琴谱,他像在细细琢磨,宁云宥认出那是自己的琴。


  还未瞧清,宁云宥便已知此人是谁了。


  宁云宥向来快意潇洒,却也是个正经读书人,此刻沉在春意绿雾中,醉在泠泠七弦上,也生了些意兴。


  “濯濯如春月柳,轩轩若朝霞举。小公子好是闲情雅致。”宁云宥踏上亭帷。


  这人抬眸看他,见来人亦狂亦侠亦温文,看着倒像是位侠士,轻笑出声,“朗朗如日月之入怀,颓唐如玉山之将崩。这是国风,兄台博学。相见既是缘,敢问阁下尊名?”


  宁云宥搁了酒壶,哈哈一笑:“尊名算不上,在下宁云云,又名小宥宥,幸会啊温小公子。”墨玉挣开云宥的手,踱步往琴去。


  温言放下琴,垂扇逗猫,闻言也不惊讶,只是再次笑出声:“原来是宁公子,幸会。”


  “这宅子春色好,却无人赏,小公子此番既应了景,我也该借个酒兴,这琴名为松雪煎茶,我已有许久未动,今日小公子开了音,不如在下为你弹奏一曲,如何?”说罢坐定抚琴,望向温言。


  温言在对面落座,收了扇轻抚墨玉,语含笑意:“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,是个好名,公子请。”


  行云流水之间,暗藏银鞍白马渡春风的意气。少年分明一身江湖气,此时也并未褪去狷狂,却能将侠气与温雅如此结合,分明是红尘客,此刻却潇洒出尘。


  一曲罢,长风吹柳,弦自留音。


  “一弹流水一弹月,水月风生松树枝。”温言开扇,展颜叹道。


  “代乏识微者,幽音谁与论?”


  “何必钟期耳,高闲自可亲。”


  半晌,二人皆是畅快一笑。


  “宁兄,此曲精妙,不知可否有幸请教一二?”


  “拜师么,我是个俗人,没什么讲究,你想学,我便教你。”宁云宥斟酒,推杯,自己就着酒壶自饮。


  “那便多谢宁兄赐教了。”温言拾了那杯酒,一饮而尽。


  世间难得知心客,这无边的春月,总算不白来一遭。

风雨

2

“知府大人,太傅在朝上……吞玉自尽了!”


  “什么!此事当真?”知府还没出声,宁云宥便进来把着人急问。


  太傅……是温言的先生啊,若是太傅自尽,温言该当如何?


  “云宥!住手,此事蹊跷,你随我一道去。”


  宁云宥急急备了马,二人往宣明堂疾驰。


  “西北*粮一案尚未了结,各州都派了知府进京,户部尚书仍在诏狱。昨日二审户部拨给各州的余账时,意外核查到有三万五千两银子不知所踪,这数目太大了,就算从端州粮马道过,也至少需要两队车马,前后不过三日,这批银两定未安置妥当,皇上昏聩,此事你我皆知,太傅一事定与此案有关,不论如何,云谲波诡好过风平浪静,”褚临风顿了顿,继续道,“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忧心,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,牵扯的都是达官贵臣,我们即刻便要回端州,切不可节外生枝。我独自去宣明堂,你且去太傅府上,待我传唤。”


  “是。”宁云宥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。


  太傅府。


  温言早已离开了那屋,先生的遗容只会让他如履薄刃。


  “温兄!”宁云宥径直冲进太傅府,“你……如何了?”


  “无碍,宁兄不必担心。”温言神色不变,眼底却有暗潮涌动。


  “昨日我见先生时,他与我说,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推诿卸责,皇帝昏聩无能,肆意赏罚,边沙守将也寒了心,大魏已经从根上烂透了,”温言攥紧腰间玉佩,“先生遗愿,大魏可弃,江山不可易。先生授予我毕生所学,便是要我保住这天下。”


  “温兄……此趟怕是有去无回,你……”


  “我能全身而退。”温言打断了宁云宥的话。


  半晌,宁云宥先笑。


  “此局结束,宁某便带温兄下趟江南,赶赴那春三月。”


  “春三月,九里香,琼花巷,得一知己足矣。”


  二人握掌为约。

碎玉

3

太傅死谏血洒宣明堂后三日,朝廷急需新人再定乾坤,都察院御史梁远道向太后提及“温玉景行”此人,欲令其入仕辅佐,温言多次谢绝。


  良玉不能为己所用,便是放虎归山,温言成了眼中刺,唯有毁了才能永绝后患。


  温言被投了*,双目被生生刺瞎,再干净的谪仙,自此也染上了红尘。


  所幸,太后身边一女官私自保下温言,派人连夜护他出城。


  可惜祸不单行,护送温言出城的人见他重病缠身,还瞎了眼,但总归是个公子哥,穿的用的那都是丝绢玉石,出城后便把女官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,拿了他的盘缠便跑了,甚至还剥走了他的外袍。


  那夜温言躺在山野里,只剩一把扇子。二十二年,他第一次明白,离开了名,他什么都不是。


  温言从此恨死了“温玉景行”四个字,它成了刻在骨子里的耻辱。风流潇洒都成了过往云烟,他彻底地碎掉了。


  可这盘棋还没结束。


  他想活。


  他要活!

重逢

4

端州。


  几个地痞流氓在欺负一个满身污泥的瘦弱男子。


  “那是......我的扇子......”


  宁云宥对这声音似曾相识,他转过身。


  褚临风让人喝走了那几个混子,宁云宥扶住了将要倒下的温言,“你没事吧?”


  温言楞了一下,听声音认出了宁云宥。


  宁云宥见这人骤然捏紧了拳头,剧烈咳嗽起来,掩唇的手沾了血,分明落魄至极,却垂下眼,“不必劳烦,多谢......”


  “知府大人,不如给他找个大——”宁云宥回头对褚临风说。


  “知府?你是褚临风?”这人突然抬头,语调忽变,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。


  宁云宥认出他是谁了。


  “你认得我?”褚临风疑惑。


  温言一时心血上涌,刻了几口,呛出一口血,却是轻笑一声:“是你啊......”喃喃着栽倒下去。


  这笑声含着春风,犹如昙花一现,绽开波澜,复又跌入死水。曾经的矜傲风骨,春月的知己相遇,美景成了绝景,不染凡尘的美玉沾了泥,离温玉景行越来越远。


  宁云宥突然无力,想起了自己灭门流放的从前,这是他藏在风流侠气下的不堪回首。谪仙成了与他同病相怜之人。


  这乱世,何其讽刺。


  一日后,温言醒了。


  “乱世已起,群雄逐鹿,这天下人人能坐,你为什么不可以?”温言靠在榻上,对褚临风说。


  “温公子,我志不在此。”褚临风眯起眼。


  “端州在京城和四郡州必经之地,合并南北粮马道,可将*粮运输权收入囊中,来日起事,京城想要破掉大人的四面包围就绝无可能,”温言又剧烈咳起来,“但东面益州还欠一步,只有我能助你,来日四郡守将任你调遣,你便是天下枭主。”


  “大人,不破,不立啊。”一语中的。


  温言把褚临风想做的和不敢做的,瞬间点醒了,他捻开扇面,手搭在椅子上,沉默须臾。


  “温公子,你为何来这里?”


  “因为我要替先生下完这盘棋,起手无悔,生死不论。”


  温言半生清高淡然,却因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”这样无理的理由被迫入了局——一盘名为天下的棋局。


  谪仙下了凡尘,在私欲横流的世事中,做了执棋人。


  褚临风莞尔:“云宥,奉茶,温言今日归我帐下,万事皆可商量。”


  自始至终,温言未与宁云宥说过一句话。

旧约

5

褚临风坐在座位上,询问温言:“既然往日温公子的清谈会群英荟萃,为何不再设清谈?”


  “什么人能参与清谈?”温言反问。


  “天下有学之士。”


  “不,是天下饱食无忧之辈。”


  所谓清谈,不议国*民事,只谈高深玄妙的东西,这是不俗,但这种不俗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。温言不再设立清谈讲学,是大魏没有了有学之士吗?实则是乱世之下再没有饱食无忧之辈。


  “招揽群英,关键在于礼,大人不如设庭燎之礼,广纳天下有识之士。”


  “多谢先生指点。”褚临风冁然一笑。
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  琴搁在桌上,落了灰。


  温言*入骨髓,无力回天,褚临风让宁云宥照顾他起居。


  距那日春景,瞬息万变,物是人非,春日美景已成昨日旧梦。温言心中苦涩,却无声笑了。


  “宁兄,弹琴吧。”


  ……


  琴声里的压抑苦闷甚至不忿,温言听得明明白白。此刻温言倒更希望自己不懂他,那么这就只是一只曲子罢了。


  知己一词,真挚又可笑。


  琴音余绕不绝,宁云宥弹得很慢,想让温言听清每一个音。
  

“宥,宽恕也,宁兄,你会原谅我的吧?”温言轻咳。

“我不会的。”宁云宥双目微红,良玉该当枕在温床,“你骗我,这曲子你早会了。”

温言没说话。


  “你骗我,你分明不能全身而退。”

温言仍不回答,自顾自道:“已过去四月有余,益州归附已成定数,局势大好,宁兄,”温言顿了顿,“下趟江南,寻处小巷,替我种棵琼花树吧。三月,我来赴约。”

春月

6

“任人当才,为*大体,与之共理,无出此途。”


  温言披着氅衣,不断对书案上的代笔说道。


  “任贤必治,任不贤必乱......”温言遮掩不住剧咳起来。


  褚临风急急推开门,几案、地面上满是纸页,密密麻麻全是字。褚临风扶起倒地的温言。


  “大……大人,根除隐患必……必要守住人心……”温言声音断续。


  “先生,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……”褚临风将他扶到榻上,双唇紧抿。


  “我通知了云宥,他很快就会赶回来的……”酸涩迫眼,褚临风几乎憋不住。


  “我已让宁兄去了江南……”温言不再提他,稳了稳气血,嘱托道,“几月前*粮被贪污一事,西北已对朝廷寒了心,时机啊,大人,这是你的机会……梁远道在朝堂,来日就是你的肘腋之患,非除不可;益州守将要强,但他是好儿郎,莫要亏待;救我那位女官,我与你提过,虽是女子,却是个治世才,切不可怠慢;江丞相忠良,年事已高,但天子不能没有谋臣,礼部有个小文书名为朝云,才学通透,能保你坐稳江山,但切记不可一日扶他登堂,要为朝臣服,须得一步步来……”温言呼吸急促。


  “好,好,我记住了”褚临风嘴唇翕动,已是满脸泪水。


  “那些是我这几日让人帮忙撰写的,各州各部,国*民事略有……拙……拙见……你收好......”


  “这天下交给你了……”褚临风攥紧温言的一只手,说不出话。


  “这字条,替我带给……宁兄……”温言用尽最后一点力,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。


  若能早些遇见……


  温言到了临终前说的,不是松间明月,青崖*,而是百年天下势,黎明苍生苦。都道他是世外仙,但他不是,得道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,可是他温言为天下喜,为民生悲,他心里装着世间。


  他有天下文人的骄矜傲骨,以残破身躯化为开疆破土的利剑。他撑到了天下初明,撑不到共生天地。


  宁云宥赶到时,长廊尽头的灯光灭了,他直直跪在了寒冬雪地里。


  褚临风走出来,递给他字条:


  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

  宁云宥再是忍不住,失声哭泣。


  “桃花流水窅然去……别有天地……非人间……”


  他再无尘世愿,独留解不开的红尘念。


  他往南去,只一人,赴一场松雪煎茶的春月。

文编:孔若菱

后期:姜梦珺

cv:金嘉宇、朱杰易、苏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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